启功(1912—2005),字元伯、元白,满族,生于北京。学者,书画家,古典文献学家。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长期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一生教书育人,研究学问,著述甚丰,有《启功丛稿》《古代字体论稿》等存世。
首先说明,这里所说的诗是指汉诗,书指汉字的书法,画指中国画。
大约自唐代郑虔以同时擅长诗、书、画被称为“三绝”以后,“三绝”便成了书画家多才多艺的美称,甚至成为对一个书画家的要求条件。但这仅只是说明三项艺术具备在某一作者身上,并不说明三者的内在关系。
古代又有人称赞唐代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以后又成了对诗、画评价的常用考语。这比泛称“三绝”的说法,当然是进了一步。现在拟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探索一下诗、书、画的关系。
“诗”的涵义。诗最初不过是徒歌的谣谚或带乐的唱辞,在古代由于它和人们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又发展到政治、外交的领域中,起着许多作用。再后某些具有政治野心、统治欲望的“理论家”硬把古代某些歌辞解释成为含有“微言大义”的教条,那些记录下来的歌辞又上升为儒家的“经典”。这是诗在中国古代曾被扣上过的几层帽子。
客观一些,从哲学、美学的角度论的“诗”,又成了“美”的极高代称。一切山河大地、秋月春风、巍峨的建筑、优美的舞姿、悲欢离合的生活、壮烈牺牲的事迹等,都可以被加上“诗一般的”这句美誉。若从这个角度来论,则书与画也可被包罗进去。现在收束回来,只谈文学范畴的“诗”。
竹懒绝句 22.5cm*30cm 1941年
诗与书的关系。从广义来说,一件美好的书法作品,也有资格被加上“诗一般的”四字桂冠,现在从狭义讨论,我便认为诗与书的关系远远比不上诗与画的关系深厚。再缩小一步,我曾认为书法不能脱离文辞而独立存在,即使只写一个字,那一个字也必有它的意义。例如写一个“喜”字或一个“福”字,都代表着人们的愿望。一个“佛”字,在佛教传入以后,译经者用它来对梵音,不过是一个声音的符号,而纸上写的“佛”字,贴在墙上,就有人向它膜拜。所拜并非写的笔法、墨法,而是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所以我曾认为书法是文辞以至诗文的“载体”。近来有人设想把书法从文辞中脱离出来而独立存在,这应怎么办,我真是百思不得其法。
但转念书法与文辞也不是随便抓来便可用的瓶瓶罐罐,可以任意盛任何东西。一个出土的瓷虎子,如果摆在案上插花,懂得古器物的人看来,究竟不雅。所以即使瓶瓶罐罐,也不是没有各自的用途。书法即使作为“载体”,也不是毫无条件的;文辞内容与书风,也不是毫无关联的。唐代孙过庭《书谱》说:“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王羲之的这些帖上是否果然分别表现着这些种情绪,其中有无孙氏的主观想象,今已无从在千翻百刻的死帖中得到印证,但字迹与书写时的情绪会有关系,则是合乎情理的。这是讲写者的情绪对写出的风格有所影响。
登藻鉴堂北眺口占 94cm*58cm 1984年
还有所写的文辞与字迹风格也有适宜与否的问题。例如用颜真卿肥厚的笔法、圆满的结字来写李商隐的“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的无题诗,或用褚遂良柔媚的笔法、俊俏的结字来写“杀气冲霄,儿郎虎豹”之类的花脸戏词,也使人觉得不是滋味。
归结来说,诗与书,有些关系,但不如诗与画的关系那么密切,也不如其那么复杂。
曹公教令,《魏志·袁涣传》
书与画的关系问题。我说说纯粹属于我个人的私见,并不想“执途人以强同”。我个人认为“书画同源”这个成语最为“书画相关论”者所引据,但同“源”之后,当前的“流”还同不同呢?按神话说,人类同出于亚当、夏娃,源相同了,为什么后世还有国与国的争端,为什么还有种族的差别,为什么还要语言的翻译呢?可见“当流说流”是现实的态度,源不等于流,也无法代替流。
我认为写出的好字,是一个个富有弹力、血脉灵活、寓变化于规范中的图案,一行一篇又是成倍数、方数增加的复杂图案。写字的工具是毛笔,与作画的工具相同,在某些点画效果上有其共同之处。最明显的例如元代柯九思、吴镇,明清之间的龚贤、渐江等,他们画的竹叶、树枝、山石轮廓和皴法,都几乎完全与字迹的笔画调子相同,但这不等于书画本身的相同。
竹石图之二 68cm*46cm 1982年
书与画,以艺术品种说,虽然殊途,但在人的生活上的作用,却有共同之处。一幅画供人欣赏,一幅字也无二致。我曾误认文化修养不深的人、不擅长写字的人必然只爱画不爱字,结果并不然。一幅好字吸引人,往往并不少于一幅好画。书法在一个国家民族中,既具有“上下千年、纵横万里”的经历,直到今天还在受人爱好,必有它的特殊因素。又不但在使用这种文字的国家民族中如此,而且越来越多地受到并不使用这种文字的兄弟国家民族的艺术家们注意。为什么?这是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我认为如果能找到书法艺术所以能起如此作用,能有如此影响的原因,把这个“因”和画类同样的“因”相比才能得出它们的真正关系。这种“因”是两者关系的内核,它深于、广于工具、点画、形象、风格等外露的因素。所以我想与其说“书画同源”,不如说“书画同核”,似乎更能概括它们的关系。总括来说,所谓的“核”,也就是一个民族文化艺术上由于共同工具、共同思想、共同方法、共同传统所合成的那种“信号”。
诗与画的关系。我认为诗与画是同胞兄弟,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即是生活。具体些说,即是它们都来自生活中的环境、感情等,都有美的要求、有动人力量的要求等。如果没有环境的启发、感情的激动,写出的诗或画,必然是无病呻吟或枯燥乏味的。如果创作时没有美的要求,不想有动人的力量,也必然使观者、读者味同嚼蜡。
这些相同之处,不是人人都同时具备的,也就是说不是画家都是诗人,诗人也不都是画家。但一首好诗和一幅好画,给人们的享受则是各有一定的分量,有不同而同的内核。这话似乎未免太笼统、太抽象了。但这个原则,应该是不难理解的。
水墨葡萄 36cm*46.5cm 1978年
从探讨诗、书、画的关系,可以理解前人“诗禅”“书禅”“画禅”的说法,“禅”字当然太抽象,但用它来说诗、书、画本身许多不易说明的道理,反较繁征博引来得概括。那么我把三者关系说它具有“内核”,可能辞不达义,但用意是不难理解的吧?我还觉得,探讨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必须对三者各自具有深刻的、全面的了解。在了解的扎实基础上再能居高临下去探索,才能知唐宋人的诗画是密合后的超脱,而倪瓒、八大的诗画则是游离中的整体。这并不矛盾,引申言之,诗、书、画三者间,也有其异中之同和同中之异的。
文章节选自《启功书画》中《谈诗书画的关系》文章,启功先生作于1985年
本内容转载自“人美”微信公众号